我一直把故乡当作生命的“依据”——她是我个人生命的起源，也是我生命延续的输氧器。身在故乡时，我呼吸着那里的空气，沐浴着那里的阳光，喝着那里的泉水，走着那里的泥巴路，听着那里的风声，数着那里的星星，凝望着那里的月亮，嬉戏着那里的动物，辨识着那里的植物……日子慢慢地累积起来，变成流年。流年似水，但故乡为我植入了自然的感情。这份感情，挥之不去，情郁于中，变成一种故土情结。 

这是故乡赐予我的“特殊礼物”，我唯有暗自庆幸，一生感动，所以当我哪天遁入城市，便会无休无止地怀念起故土，天天想着乡土间所有的美好。事实上我记住的只是故土的一种面目，一种并不全面、并不可靠的面目。这种面目带着浓郁的个人色彩，虽然客观世界提供了许多真实的美好，但是主观上的偏袒却是难以割舍掉的。

这就有了“眼前的世界”与“记忆的世界”相互抵触的情绪困扰。“眼前的世界”原本就是刻意去追求的，“记忆的世界”本来就是不愿意再挽留的。二者恰恰证明：“眼前的世界”其实是一种理想，它的内涵肯定美好，所以总是孜孜以求；“记忆的世界”其实充满了缺陷，所以总是尽力逃离。这是事物的真相吗？我时常追问自己。

当我不愿意抛开对于故乡一次次美好的怀念，当我总是躲在城市的角落一次次咀嚼故乡的某些细节时，我仿佛已对身处的城市熟视无睹。这表明我在城市里活得并不愉快。那已远去的故土此时变得更加“真实而美丽”了。可是分明又有足够的理由说明：我逃离故土就是因为受到故土上一些并不理想的活法的困扰，而城市恰好弥补了我从前的缺失，“为何我还要一再回首故乡？为何我想起故乡，心里总会百感交集？”我时常追问自己。

直到双脚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，我便萌生了一点清醒的感受，我从自己的灵魂深处寻找到了某种答案。站在城市的高楼下遥想故乡，眼前的繁华都已虚幻，所有的丰盈都渐次隐退，故乡足以成为精神的标记；站在故乡的田埂上憧憬城市，眼前的贫穷与愚昧令我窒息，我恨不能一头扎进城市的高楼群中。城市的所有物质具象只是裹成了我身体的外壳，有关故乡的积淀才是隐藏在我肉体下的灵魂。我需要这种灵与肉的统一，而单单一个城市无法给予，单单一个故乡也是无力满足的。

在我的世界里，城市与故旧的乡土形成了“断层”，它们割裂开来，难以弥合，因此我总是在城市与乡土之间左右徘徊，游移不定。原来问题不光出在城市，故乡也并非尽如人意。城市里的人对于乡土恐怕是陌生的，至少对于乡土，城市人不具有本原上的认识；乡土上的人对于城市恐怕也是陌生的，至少对于城市，乡村人具有天生的矛盾心理——恐惧或向往。

城市人大多对于乡土带着鄙夷的表情，这份鄙夷并非针对乡土世界的山水等自然物，而是乡下人，这种情景由来已久。当城市人在逼仄的都市里产生厌倦，当城市里淡漠的人际、争名逐利的环境令城市人精疲力竭时，乡土成了他们舔舐伤口的最后归宿地，于是城市人有了对于乡土自然的最初眷恋。他们一边感叹乡土的纯净，乡土的博大，乡土的朴实，一边却又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躲躲闪闪，若即若离。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心理。最后，乡土上仅有的那点自豪与尊严在城市庞大的所谓文明的挤压下，一如风中飘落的芦花，无根无据，轻淡脆弱。

而乡土尽管美丽依然，可是自卑感日益加重。城市人带来的冲击力，令乡土之上活着的人日渐猥琐，深感卑微。那些熟悉的自然风景，那些纯朴而绵长的世风人心，逐渐变得不再是乡村人赖以骄傲的资本。或者说，乡村人根本不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尚还残存着些许诗意；面对城市，博大的乡土显得如此渺小而低微。

于是出现了一种反常的情形。城市人不断跑去乡土上吟风弄月，进行一次次心灵的安抚之旅，甚至把一些所谓的乡土自然格局移植到自己的高楼。而乡土上的人们不再安心守在土地旁，他们义无反顾地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，用最为决绝的姿态冲入城市，试图重新找到内心深处的自信和尊严——他们相信城市里可以捡到足以支撑自己的那份资源。

我断定，他们都陷入了错误的抉择。乡村有的，城市没有；城市有的，乡村没有。乡土上的人们正在不断丢弃可以涵养心灵的东西，城市人正在不断把文明引入歧途。这种变换，尽管城市人得到的未必会有多少真实，但是真正输得更多的，恐怕依然是乡土，属于乡土上的人们。就像进入城市的我，尽管在城市得到了原来乡居时梦寐以求的东西，却依旧愁绪满怀，白发渐生；就像打小就生于城市居于城市的一位邻居，尽管他一次次跑去乡下旅行，可我总是看见他唉声叹气，寝食难安。或许我们自身置换过角色后依旧迷失，或许我们都把一些本真的东西抛弃掉了，或许城市的意义和乡土的意义根本就不是现时这样的意义。所谓乡土，所谓城市，必须重新给予注释。

对于故乡，一味地吟咏她并不是好事，那会陷入虚幻和迷茫——不管你的故乡在何方。走进我的故乡，我看见了许多之前未曾觉察到的真实。哦，故乡并不是我梦幻中的天堂！当我无法忍受那些随地可见的垃圾，当我陷入尴尬的人情氛围，当我像一件值钱的商品被故乡人论斤道两，当我被一些粗暴、狡诈、愚昧团团包围时，我想到了再次逃离。故乡，只剩下一些山水片断扑面而来。

当我回到城市，又暗自高兴可以优雅几分、从容几分了，故乡已被我暂时封存起来。但我知道，我知道过不了多久，城市的孤独、压抑将会再次如约而至，令我无法躲避。到时故乡的音容笑貌又会适时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。恐怕今生的我，只能如此反复周折，在怀想与现实之间纠结、徘徊。